沈家媽極力邀請劉叔叔到家裡坐坐,好歹吃杯茶。
劉叔叔看看錶,婉拒道:「招待所里有同志等候,已經晚了,不能再耽擱。」
沈家媽問招待所的方位,曉得在楊浦區江灣鎮附近,乘公交過去堵堵車也得兩個鐘頭,便不再強留,客氣地讓他有空來白相玩,並替他仔細指了換乘幾路公交車最方便。
劉叔叔摸摸梁鸝的頭,笑著告別:「叔叔走了,要聽外婆的話啊。」拎起行李箱轉身才要邁步,邁不動,低頭看,梁鸝抱住他的大腿,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啪啪掉,不曉隱忍多久了,終是憋不住,「哇」得大哭出來:「我要和叔叔回新疆,我要媽媽爸爸,還有弟弟!」
沈家媽連忙來拉她的手,笑道:「阿鸝以在現在是上海人了,回新疆做啥,這裡有外婆、娘舅舅媽、還有小姨照顧你,要聽話,讓劉叔叔走。」
梁鸝不聽,但得放叔叔離去,她就和新疆的父母弟弟徹底斷了關係,她將在這摩登的城市、如迷魂陣的弄堂、和陌生的外婆在一起,這讓她驚慌、緊張,恐懼,如生死離別。她死死抱住劉叔叔的腿,邊哭邊鬧:「我不是上海人,我是新疆人,我要回去,叔叔帶我回去。」
一個婦女端著碗麵條很早就站在弄堂口,一邊吃,一邊朝她們注意地望著,刷牙的男孩已經站起身、嘴角還有泡沫,剃頭匠、修車補胎的師傅靠牆擺設手藝傢伙,臉上卻在堆笑,大馬路上還有弄堂里進出的人急趕上班,腳步未停卻也好奇的瞥來兩眼,叮鈴鈴自行車鈴鐺清脆一串,爺叔蹬著腳踏子,笑呵呵問:「沈家媽,哪能啦?」
「要儂你多管閑事。」沈家媽掰不開梁鸝的手指,七月天驕陽火烈,就見滿臉汗水嗒滴,她又是豐腴的,紫襯衣胸前崩掉一顆扣子,也不曉崩哪去了,只得捏著襟縫發急:「小烏頭丫頭犟頭犟腦,脾氣大,力道更大。」那吃面的婦女走過來,操著一口蘇北話:「打一頓就老實了。」
梁鸝雖哭鬧,卻也在眼觀六路、耳聽八方,憤怒地瞪著她,那婦女喲一聲:「脾氣是大!你知道為把你弄到上海來,外婆一趟趟都跑斷了腿,你還不領情,白眼狼!」
沈家媽聽她說「白眼狼」,心底不樂意,卻和個沒文化的賣牛肉麵的老闆也無從計較,只道:「小烏頭哪裡懂這些,講也白講。」
那婦女吸口麵湯,咂咂嘴道:「講不清就打一頓,總會明白的。」
梁鸝哭得更厲害了,臉紅頭脹,一行淚,一行涕,一額頭的熱汗。
沈家媽嘆口氣,從褲袋裡掏出一塊手帕,劉叔叔看她不便,便接過蹲下身替梁鸝擦拭,溫和地說:「你先住在外婆這裡,我去招待所給你媽媽打電話,她同意我帶你回去,我再來接你,好不好?」梁鸝抽抽噎噎地:「叔叔你就在這裡打電話。」
劉叔叔微笑道:「上海打到新疆是長途電話,只有去招待所打才能接通。」給沈家媽一個眼神,沈家媽領會,立刻道:「對的,對的,這裡沒有招待所,你讓叔叔快點回去打。」梁鸝信以為真,她確實也哭得挺累,還是不放心:「劉叔叔你不要忘記,一定要給姆媽打電話,來接我回新疆,我想弟弟了。」
「好!好!」劉叔叔鬆口氣,站起來和沈家媽簡單話兩句,拎起行李箱即走。
沈家媽朝那婦女道:「麻煩你尋個店裡夥計,幫我把麻袋和行李扛到家去。」
「建強在,我讓他來扛。」她朝還站在房蔭底的男孩高聲喊:「建豐,喊你哥哥來。」男孩進了麵店里。
「建強今天沒去…..」沈家媽才要問,那婦女順上她的話:「他倒是想去,被他老子狠揍一頓,膽敢再去,就斷絕父子關係。」
「這樣也不是辦法!」
「誰說不是!你看我的白頭髮,你看,原先都沒的,就是這些日愁出來的。」
沈家媽朝後退兩步,摒了摒氣,她頭髮絲里都有股燉牛肉的味道,一個瘦高的小夥子趿著拖鞋叭噠叭噠過來,喊了聲阿婆,便成了悶嘴葫蘆,把麻袋扛上肩膀,拎起行李箱往弄堂里走,沈家媽來拉梁鸝,梁鸝已經看不見劉叔叔的影子,她想甩開外婆,卻被強硬地抓握住小手掙不開,悲傷擋不住,又哇一聲哭起來。
升好的爐子上頓著小鋁鍋,爺叔手裡端著盤隔夜吃剩的青菜,朝沈家媽點頭笑笑。
“在燒啥早點心?”
「燒泡飯,把青菜再擺進去淘淘。」他看向梁鸝:「秀美的女兒?好,回來就好,回來一個是一個。」
「喛,可不是這樣,都是欠她們的債,臨老了來還…….」沈家媽濕了眼眶,建強走的快,扭頭見她們沒跟上,就停下站著等。
不遠有位老嫗坐在竹椅上,眯起眼搖著蒲扇,頭點點的輕觸光陰,黃色小貓趴在她的腿邊靜待流年。
一縷陽光透過密布的竹竿和飄揚的衣裙斜照在門上褪紅的對聯,門邊擱著鞋架,架上有一雙粉色的塑料涼鞋,鞋頭嵌著蝴蝶結,鑲了幾顆水鑽。梁鸝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涼鞋,差點都忘了哭。
也就此時,忽聽得有響動由遠及近,先時風吹柳林、然急雨打篷、後車碾石路,再就地動山搖,一女人怒喊:「小赤佬小鬼,還跑,我要打斷儂的腿。」
爺叔笑道:「陳家媽又在教訓她家二兒。」
整個弄堂似乎都在顫動,爺叔的泡飯噗嗤噗嗤順著鍋蓋沿往外撲,老嫗一下子驚醒了,挺起彎背側頭往堂子里望,小貓也警惕的炸開黃毛。
一個少年,穿著背心短褲,撒丫子朝這邊跑來,跨過小板凳,繞過煤球爐,躲過自行車,把竹榻順手一橫,聽得後面傳來「唉喲」女人地呻吟聲,顯然撞得不輕。
「姆媽,我錯了,不要追了。」那少年回頭求饒過。
那女人膀大腰圓,氣力很快恢復,抓著掃帚一聲不吭地追來,少年見大勢不好,只得繼續狂奔,建強忙靠牆站讓路,那隻小黃貓卻受了驚,喵嗚叫著竄出來。
少年眼見一腳踩上,連忙跳起騰空,貓兒一溜煙跑走了,他落下時卻失了重心,跌跌撞撞,趔趔趄趄,腳底打滑三兩步,「撲通」一聲……
梁鸝眼睜睜看著少年雙膝著地,穩穩地跪在了她的面前。
世界忽然清靜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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